艾連從睡夢驚醒。
原來吸血鬼也會做夢嗎,好久沒做夢了,他昏昏沉沉的思考。接著,才想起自己現在何方。艾連望向窗外,景色不斷搖晃著後退。
他和利威爾剛結束第十三次長期任務,從大陸西部工業區托爾斯搭上火車已過三天。他們一直待到覆命底線,才不得不買特快車票趕回艾爾文的主教區。火車往西北走,目的地是主教區亞爾昆登。
先前,利威爾帶著艾連協助新興城市建立夜間警戒系統。工業急速發展的結果是傳統鄉村結構的崩潰,吸血鬼在充滿死角的大城市內如魚得水、防不勝防,例如托爾斯區。儘管駐屯當地的兵團和教士嚴加戒備,仍持續發生攻擊事件。單單只在該區,艾連和利威爾協助處理的吸血鬼便有幾十隻以上,而當地機構甚至還來不及反應。每一次攻擊都會帶走幾條性命;即便如此,居民依舊不斷增加,好似夜晚巷道、建物內日趨激烈的攻防並不存在。
期間,利威爾幾乎沒有休息。
「醒了?」
艾連點頭,用力揉了眼睛。幾平方公尺寬的私人臥艙映入視線,艾連的監視者放下報紙:「這次睡得可真久。」
「嗯…做了個夢。」艾連據實報告。
「暈車吧。」利威爾重新轉回手中的報紙,無視火車催眠的移動頻率或昏暗光線,仔細地一張張翻看。艾連將臥鋪的被子摺好,把床板上翻,轉成桌椅。他翻找自己的行李,挖出主教艾爾文送給自己的日記本,乖乖寫上日期。
艾爾文將日記本交給艾連,希望他能記下自己覺得重要的內容。一方面是抱著艾連的吸血鬼感官能提供更多線索;另一方面,也想保留艾連仍具完整人性的書面證據。只是日記而已,艾連認為這是自己少數能確定做到的事,一直認真填寫。
不過,艾連並沒有把自己共享利威爾血液的事情寫進去。
發生這樣的插曲,對負責擔保艾連的利威爾和艾爾文而言都不是好事,別呈報得好─利威爾如此吩咐。想到這裡,艾連翻開日記的空白頁,打算先從兩人待在托爾斯區的最後兩日下筆。
該怎麼寫呢。
他握著筆沉思,筆尖都快乾了,艾連仍然半個字都沒擠出來。比起這幾天遭遇過的戰鬥,艾連有更介意的東西。他就著夕陽溫黃的光線偷覷利威爾,又連忙低下頭。就算不看利威爾,艾連也知道對方正坐在窗邊,心臟緩慢跳動。
變化從約莫一個星期前,他飲入利威爾血液的那晚開始。
先前,艾連能從心跳分辨周遭有多少人類。吸血鬼的狀態下,他聽得到人體血液流動的聲音。然而,在喝進利威爾的血以後,艾連卻逐漸喪失這種能力。原本無差別傳入耳內的微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另一個現象;艾連現在只感覺得到利威爾一人的聲音。
聲音不一定持續響著,但當他想要凝神細聽的時候,對方的心跳會像遙遠而穩定的鼓,執著的傳進艾連意識底端。越靠近利威爾,聲音就越清晰。艾連不排斥聽見利威爾的心跳聲,毋寧說這樣的聲音讓他安心。然而,他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惶恐。
艾連試著跟利威爾講過這件事。利威爾只瞅了他一眼說:「這樣你失控也會反射性先攻擊我,不是正好。」艾連承認利威爾說得很有道理,也相信利威爾有能力制住區區一隻吸血鬼,但他無法理解滿懷的不樂意,艾連納悶的啃咬筆管。
「今天做了一個夢。」他寫:「夢到小時候的米卡莎,我們在家附近的樹林撿木柴。印象中的米卡莎一直都是長髮,但我卻在夢裡問她『米卡莎,妳什麼時候把頭髮留長了』。」
他剛寫了幾行,又停下來。
臥艙外頭傳來走動,是天黑前最後的晚餐配送。列車長一節一節的宣告,天亮以前都將不會靠站,餐車廂也不會開放;同時,要求乘客不要隨意打開窗戶,亦建議乘客不要邀請陌生人進入車廂。艾連望向窗外,夕陽快沉入地平線。
「利威爾先生,會不會餓?」他詢問利威爾:「小餐車好像快過來了。」
利威爾不知何時正調整他的槍枝,他朝艾連點頭,表示同意。艾連站起身,拉開臥艙門,向外探頭。小餐車的服務生畢恭畢敬的推著車走過來,利威爾隨意點了三明治、煙燻肉片和紅酒。艾連正要付錢,對方卻急忙表示不可以收。
「至少,我的份請收下吧。」艾連對服務生說,將一人份的費用放到餐車上。
服務生悄悄瞄向利威爾胸口的徽誌,還有桌上的改裝手槍。然後,他終於把注意力轉回艾連身上,露出非常誠懇的笑容,將銀幣退到艾連手中:「不,您是那位大人的同伴。」
艾連望向臥艙內的利威爾,無聲詢問他該怎麼辦。
「祝福汝等平安。」本來都逕自擺弄子彈的利威爾抬起頭,用公事化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對服務生說。服務生看著他們,滿臉驚喜,彷彿做了天大好事一樣的推車離開。艾連苦笑著把餐點端進艙內。利威爾轉開酒栓,滿臉理所當然地面對一桌霸王餐。
「我可不是『我等』啊。」艾連小聲的嘟噥,接過利威爾遞給他的酒杯。
「無所謂,反正艾爾文那傢伙老在喊財政吃緊。」利威爾將紅酒倒進面前的兩個空杯:「當作保護費就好。」
艾連接過利威爾口中「保護費」換來的紅酒。
利威爾的處世邏輯相當特殊,卻相當吸引人。
對利威爾來說,世界上大概就只分成能用子彈跟刀溝通、還有不能用子彈和刀溝通兩類。前者包括人、金錢、居所、食物、各種物品,以及毆打會哭叫死掉的怪物;後者涵蓋哲學、神性、愛國主義等等,任何形而上的概念。凡無法碰觸之物,都和利威爾的生命毫無關聯;對於虛無飄渺的東西,利威爾半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嗤之以鼻。
『目標和價值不用多,一個就夠了。』
利威爾曾經在半年前某次任務後這樣告訴艾連。當時,同行的司祭與執事大半死去,剩下以一輩子無法完全復原的傷者居多,教會的非戰鬥人員全忙著進行搶救。艾連和利威爾是少數還自己站立的戰鬥人員,但就連他們也狼狽不堪。
發生於亞爾昆登城區邊界小鎮的衝突已經結束,現場沒有戰鬥人員能夠插手的地方。無論利威爾還是艾連,都不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他們站在小鎮廣場,看應該稱為同伴的人不再行動的身軀。廣場中央,稱為「亞爾昆登之翼」的大理石雕像立於噴水池之上。被歲月磨蝕的古老池子同樣溢滿暗紅,斷肢在裏頭載浮載沉。艾連閉上眼睛,血腥味瀰漫意識,他試圖用說話來轉移注意。
『神父,請問這些犧牲的意義在哪裡?』艾連問。
『如果有人相信這是一場聖戰,就有價值。盲目本身不是壞事。』負責監視艾連的利威爾如此回答,無法掩飾體能的疲憊。同樣沒辦法順利癒合傷口的艾連,默默咀嚼利威爾的意思。
艾連,所謂價值本來便由人產生,也只會被人賦予─他那行醫鄉間、現在不知所蹤的父親向艾連這樣說過─再怎麼探究也無法尋得道路時,誤會偶爾反倒能帶來解脫。
成為吸血鬼真祖半年,艾連的自信逐漸消失。
他明白,自己終將因為無法忍受一切而瀕臨崩潰。食慾、對人類血液的渴望,母親的死狀,一夕之間變異的軀體,身邊隨時將拔刀的監視者。艾連為此惴惴不安,尤其在這場慘烈的衝突後。會瘋掉也說不定,他想。
『您呢,利威爾神父,您又是為了什麼?』他睜開雙眼,看向利威爾。從艾連長眠清醒以後,便持續低度燃燒的不解更加翻騰、灼燙。艾連明知自己已在不對的場合失言,仍無意收回。或許讓利威爾痛毆一頓,還好過時刻黏附自己的鬱悶。
然而,利威爾未因此動怒,他目光尖銳的審視艾連,看得艾連渾身不自在起來。
『小子,單單殺光吸血鬼不是你的最終目的。』良久,利威爾陳述。
艾連盯著自己的腳,謹慎回答:『我想…您這麼講,也沒錯。』
利威爾冷哼,反過來逼近艾連。
艾連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他撞到水池邊緣,險些掉下去。艾連下意識撐住水池邊的大理石,坐倒下來,水濺得他滿身;同樣靠著水池的人,還有修士托馬斯的零碎身軀。
艾連急忙回過身,利威爾已經來到他面前。
『神父,我不知道…』他顫抖著回答:『你想要身為吸血鬼的我有答案,這不可能。』
利威爾並不理會:『你能不知道?你恨的若不是吸血鬼,到底是什麼。』他諷刺,將刀鞘甩掉。刀鋒被月光照得反光,艾連張大眼睛。利威爾看起來殺氣騰騰,方經歷過戰鬥而尚未平復的情緒似又挑高起來,他猛然揪住艾連的頭髮。
『說啊。』身披黑衣的神父全身散發一股近乎懾人的瘋狂,彷彿壓抑許久的壓力終於一次爆發,艾連甚至無法反抗。
『我真的不知道。』艾連艱難的瞪向利威爾,不知不覺提高音量大吼,月光在他放大的夜視線內幾乎刺目:『比起吸血鬼,會不會我最不能原諒的其實是我自己─這、這種事情,如果承認的話,我─』
利威爾的灰色眼睛在月光下閃動,他鬆開箝制艾連的動作。
『為了掙一口氣。』利威爾將刀硬生生扎進大理石的隙縫。神父站直身體,理好凌亂的衣領,冷冷注視艾連:『不想再被踩在腳底,就這麼簡單而已。』
『為了掙一口氣。』艾連複述,自己的聲音都快聽不真切。
司祭利威爾朝艾連伸出手。艾連感覺臉上還混了眼淚還是血水之類的液體。他抹掉臉上的液體,握住利威爾的手。
艾連‧葉卡是在那以後,才不只以「神父」來稱呼名為利威爾的男人。兩人相安無事地繼續一起行動,直到第十三次任務。艾連和利威爾的關係又一次變化。
無法克制的衝動,可以如此稱呼。
火車上的艾連拿著三明治,開始啃起來。
「利威爾先生。」
「嗯。」
「回到亞爾昆登以後,我可以進教區圖書館嗎?」
「可以,最近輪到佩特拉管理圖書館。」利威爾頭也沒抬的說。
「這樣啊,是佩特拉小姐。」艾連說:「好久沒見到佩特拉小姐了。」
利威爾沒有回答。
艾連早已習慣兩人獨處的沉默。他們的沉默其實不難受,稱得上相當舒適。他解決掉手中的三明治,將餐巾摺好。艾連的用餐需求很簡單,他瞥向窗外,難得覺得無事可做:「咦,是星星。」
列車奔馳間,夜幕已完全垂下。和前幾日不同,今晚有耀眼的銀河和星塵。好似隨時會有流星因為天空太滿而滑落,艾連面向窗邊。窗戶相當冰涼,截然別於前幾日托爾斯區的悶熱。他把手貼上玻璃,就連他偏冷的體溫也能在上面製造霧氣。他將自己杯內的酒水喝盡:「還是好嗆。」艾連老實承認,利威爾微彎嘴角,幾乎像在笑。
火車從星空下平原駛入山洞,穿入不知閒置多久的廢墟。車聲隆隆,朝上突起的建築物稍微遮住星子。除了鐵路線道會運用的部分,沒有人有意願好好地將其整理。『指不定是吸血鬼巢穴啊!』施工者惶恐表示,堅持不願動土。日久,便無人再提。
過不久,星星又露出來。
利威爾沒有將燈打開。如果開燈,漫天的星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漂亮了。因為入夜而被喚醒的吸血鬼,也會讓艾連映照在玻璃的身影顯得淡薄。艾連討厭鏡子裡面看不太到自己。
「艾連。」聽到利威爾叫他,艾連從窗邊轉過身。
「利威爾先生。」
臥艙很黑,害怕吸血鬼攻入而特製的列車隔牆與玻璃都又厚又牢固。但是,艾連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利威爾。利威爾隨手掛在椅邊的黑大衣、胸口的三環十字掛飾、領巾、絕不輕易離身的刀刃;還有,稍微留神就能察覺,生命強勁地在那人血管內脈動。艾連靠上前,抓住利威爾正撫摸他臉頰的手。艾連扣上利威爾的手指,將其移至嘴邊,碰觸利威爾總是修剪平整的指甲尖。對現在的艾連而言,普通人類的體溫已經足以稱為滾燙。
艾連抱住利威爾。
「利威爾─。」
食慾、性慾、求知慾。
支配人類的究竟有多少種渴求。若真需要一個稱呼,這種高熱的情緒或可稱作燄火。低溫燃燒的火焰一旦讓空氣達到燃點,便再也不可收拾,只能任其延燒。艾連弓起身體,讓利威爾逐一解開襯衫鈕釦。他側著頭,因為利威爾的頭髮搔癢而悶笑。利威爾親吻坐在他懷中的小吸血鬼,不是吸血鬼的他啃咬艾連的脖子。
「現在的你與其說是人類,摸起來反倒更像瓷娃娃。」利威爾如此評價黑暗內的肌膚,幾乎融進窗外照入的月光,冰冷而滑嫩。
永遠沒有機會真正長大的少年身體。光只是看著,就像強烈的背德。
「無論壞掉多少次都可以再生,絕對跟一碰就碎的瓷器扯不上邊吧。」艾連好似覺得相當有趣,輕快的回答。瞳孔內濃金和青綠交接,滿是夜行動物的慵懶。
「哼。」利威爾低笑,手掌滑過艾連覆蓋薄韌肌肉的肋骨,按住磕手的胯骨。艾連尖銳的犬齒劃破他的舌頭,雙方越發激烈的追逐零星血絲。
本來還不想讓他太快知道這種事,利威爾想。他仰起下巴,方便艾連抓開自己的領巾。小吸血鬼勾住利威爾,迷戀的用牙尖輕刮頸動脈。
「可別真咬下去啊,艾連。」利威爾半諷刺地提醒,艾連斜著眼瞪他。
「才不會。」小吸血鬼一派認真的抗議,上挑的語尾不自覺的撩人:「我才不想咬傷利威爾先生。」
「哼。」利威爾將左手靠近他嘴邊,另一隻手將艾連托高:「手掌的話就沒關係,記得咬緊。」
『不會感染嗎?』第一次吸食過利威爾血液的破曉,艾連一度惶恐地問他,利威爾斷然否定。他見艾連不信,乾脆壓著艾連扯掉領巾,讓對方看脖頸的咬痕,幾點偏白的暗沉肌膚。就算經過幾十年,那個生下他養育他又不敢承認親子關係的女人咬穿的齒洞依舊醒目。
『懂了吧,吸血鬼的毒素對我沒用。』
擁有不被吸血鬼感染的天生抗體,死了半條命都還能從地底爬到陽光下生存。小時候的利威爾偶爾會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好處,祝福他素未謀面的父親不用死得太慘。面前的小吸血鬼征然撫上利威爾的傷疤,皺著眉像要哭泣。
『還會痛?』他仰著臉問。
『怎麼可能。』
『說謊。』艾連乾啞的反駁。
接著,艾連‧葉卡大力環住他。『我要怎麼回報你。』他低聲反問,艾連的手保護性的壓在利威爾拱起的背脊中間,緊緊箍住利威爾的背部。利威爾抿起嘴,他反手握住艾連的手,將他拉開。
『艾連啊。』他呼喚對方的名字:『你早就給過遠多於此的報酬。』
『…我什麼也沒做。』艾連輕聲回應。
不,確實有。但就是因為你能毫無所覺,這整件事才得以成立─利威爾如是想著,撐起自己俯視艾連。艾連毫不迴避的回望他,隨天明而轉回綠色的眼眸盛滿清晰的亮光。
到此為止,感人的劇情該告一段落,但他們反正就這樣擦槍走火。
火車繼續行駛,列車疾馳過鐵軌,發出隆隆聲響。
「疼,裡面很熱…」艾連撐著利威爾的肩膀用氣音抱怨,並不太覺得羞恥的胯坐在利威爾身上。他輕咬利威爾掌腹,連同掌心的滲出的血液。真祖的少年,尤其吸血鬼特性最為彰顯的夜晚,大概很難有具自然繁殖力的表現。不過,艾連很喜歡肌膚大面積接觸、甚至被直接進入也無所謂。
這麼做的話,可以相當踏實的知道利威爾先生的存在─這是艾連的說法。
利威爾掐住艾連的腰,將他往下壓。對方倒吸一口氣,指甲抓過侵入者的肩膀。除了濡濕以外,這麼做確實毫無意義,利威爾非常明白。然而,繼續做的話,彷彿彼此之間絕不相容的部分便有短暫相連的餘地,連同作為個體難以排解的強烈孤寂。
艾連傾身擁住他。
「就算這樣,我還是…。」他靠上利威爾滲著汗的額頭,對方和他雙手交扣。
「艾連,抓住我。」利威爾如此承諾,艾連仰起頭,唇縫溢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