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連‧葉卡失蹤了。
失蹤前,艾連在他研究室的公用答錄機留下「快來瑪麗亞島,有了不起的東西要給你看,我先過去」這樣沒頭沒尾的要求。儘管艾連根本沒署名,早就熟悉兩人的研究員們問都沒問,直接認定那通留言該當歸給讓‧基爾斯坦。
才剛接手一個教育推廣計畫的讓忙昏了頭,過了好幾天才想到艾連的留言,連忙要跟對方取得聯繫。結果,怎麼樣都連絡不上。打給艾連的工作單位,對方只表示艾連最近一個人出海調查,到現在都沒回來。
電話對面的人員聲音愉快的建議讓留話,等艾連回來後將及時轉告。讓默默思考著你們也太放心自己的後輩,不是出海快一個禮拜音訊全無了嗎?一般人早該報警處理。他向對方道謝,掛斷電話,頭疼似的按住太陽穴,再次重播艾連的衛星電話號碼,依舊響了好幾聲都沒人接。
瑪莉亞島是艾連最近進行生態調查的地點。
讓幾周前剛接到艾連寄給他的錄音,打開全是鯨魚的歌聲。讓把艾連的錄音開著,當作工作的背景音樂,鯨魚的綿長話語、水下收音器的運轉聲、海潮的轟鳴在他的研究室嗡嗡回響。工作得疲倦的讓闔上眼睛,想像隨波搖擺的小船,還有船底下優游的巨大生物。信中,艾連興奮的告訴讓,大翅鯨的繁殖期又要到了,已經觀測到比去年更多的成員巡遊到瑪麗亞島附近;隨信附上一張鯨魚翻翅的圖片,讓認出那是艾連取名「托馬斯」的年輕公鯨。
讓推測艾連這次留言的理由,大概和他心愛的鯨魚家族拖不了關係,便沒有急著處理。反正,距離艾連他們推定的求偶高峰還有段距離,盡快把手邊工作處理好再趕過去也不遲─讓原本如此打算,也跟研究室主持人的艾爾文做過報備。
讓的研究著重海洋微生物,不過,研究生時代的他也曾跟艾連一起出過幾回海。最蠢的一次,他和艾連明明前一秒還吵得不可開交,下一秒立刻因為聲納的魚群反應而撲到儀器前,撞傷彼此額頭。同船的組員老實不客氣的大笑,直到現在都常提出來回味。當時,確證鯨魚出現於幾十年來都消失無蹤的海域,艾連抓著讓簡直開心得不得了,胡嚷著「成功了、太好了,他們終於回家了」之類的傻話。
讓同樣很喜歡鯨魚。只是,比起艾連對海洋執念般的喜愛,讓的個性更適合待實驗室進行分析。整個研究所生涯,他們老因為大如學生調查隊工作日程、保育理念,小至午餐菜色的事情爭執;也曾經猛划獨木舟比快,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竭,差點回不到岸邊。研究所畢業以後,同學的讓跟艾連依據倆人迥異的學術傾向,走上不太相同的研究路線。讓跟隨艾爾文待在微生物研究室,艾連則和他那行動派的指導教授到處亂跑。「海裡面的大傢伙」─艾連是這樣叫他的鯨魚們,癡迷程度大概只比每天照三餐模仿海豚尖哨跟海豚對話的資深研究員韓吉好一點。
又過了一天,讓還是無法聯絡上艾連。
他轉而打電話給一路和艾連同校到大的阿爾敏。同樣在瑪莉亞島附近訪問水下考古隊的阿爾敏傳來訊息,說附近海域好像有看到艾連的船。他本想打給艾連的青梅竹馬米卡沙,旋即打消念頭,心想遠在天邊又不了解狀況的對方頂多也只能窮緊張。大學時代被讓給奉為女神的米卡莎前年才回母國擔任潛水教員。作為讓的初暗戀對象,因為伊人米卡莎心心念念都是艾連,而艾連心心念念的都是鯨魚─不幸地戀情成形前便徹底夭折。
他最近一次看到艾連的臉,好像是利威爾班又與捕鯨船起了衝突,鬧上新聞。讓那時正在學生餐廳吃晚餐,剛聽到十來歲的大學女生此起彼落興奮尖叫,一抬頭便看到電視裡面「海洋學者艾連‧葉卡」的特寫鏡頭,差點一口氣沒嚥過去被番茄肉醬麵嗆死。就他自己的看法,讓完全不覺得艾連穿著防寒潛水衣,抗議「工商業活動應該全面退出極地」的蠢樣有何帥氣可言。僅僅數個小時後,艾連就用視訊聯絡他,狠狠把鑽油平台到捕鯨業還有海底軍事研究都罵過一輪,連「不過是空有人皮的東西」這樣的話也說出口。接下來,便是幾個月後艾連寄的錄音跟照片,還有最近給他的留言。
目前,那傢伙和文明世界失聯已經超過整整一個禮拜。讓嘆口氣,將手邊教學推廣計畫案的雛型傳送給艾爾文,關上平板電腦。
他總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人生所有吵架和頭疼的份量好像全給了艾連‧葉卡。大學剛入學時,讓跟艾連沒花太多功夫便爭吵起來,並留下「那小子是混帳」的印象。秉持此等精神,他們大學生涯內平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到後來,連教師都不想管的隨他們去了,說什麼「有些孩子表達感情的方式可能比較直接」。讓不曉得自己上輩子是欠艾連這傢伙多少錢,這輩子才和他結此孽緣,還一折騰就折騰了五、六年。他邊盤算事後要對方要怎麼賠,邊收拾行李,交代好工作,上網訂下明天飛往瑪麗亞島的機票。
讓‧基爾斯坦第一次有機會真正認識艾連‧葉卡,是在大學升二年級的暑假。當時,讓正跟某個早就已經記不得長相的女生約會,到海邊淺水的艾連則為了一尾擱淺的鯨魚狂打班上所有同學的電話。面對擱淺的抹香鯨,艾連主修文學跟歷史的兩個青梅竹都剛好不在也幫不上忙。他一直記得,自己剛接上電話,艾連便大吼報上地點跟擱淺種類數量,要讓能多快就多快過去。讓想也沒想就跟桌前的約會對象說聲抱歉,抓起汽車鑰匙就跑,一路飆車到海邊。因為是假日,學校幾乎沒幾個人在,他們花了許久才打通擱淺救助的緊急電話。
就算多上人手,兩個什麼半吊子大學生頂多只能維持鯨魚的溼度。至於專業救援出現,那隻本來便重傷的鯨魚已經沒有呼吸。
讓記得研究單位接手鯨魚遺體,準備回收作教學的時候,從頭到尾都在現場的艾連滿臉鼻涕眼淚的大哭起來;艾連一邊很丟臉似的抽泣,一邊斷斷續續跟唯一及時趕到的讓道謝。鯨魚擱淺前便受到船隻撞擊,鯨類格外鮮豔的血液隨著艾連抹臉的動作沾得他整個臉頰都是紅色。讓有點無奈的遞出手帕,懊惱地想著怎麼自己為了約會特別準備的手帕最後用到這小子身上。
後來,他們大三分組選了海洋生物學,也都進了海洋生物研究所。
艾連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如願給他崇拜的兼任教授利威爾指導,讓則投入較為穩健的所長艾爾文門下。大學的畢業學士論文,是讓跟艾連唯一合作過的專題。他們申請到經費出海,兩人躺在甲板,聽水面底下隱約的鯨鳴,頭頂銀河隨著海濤輕柔晃動。他們租的船很小,為了不打擾鯨魚也關了引擎。所以,當身長超過十五米的鯨魚從黑色水面躍出,船翻得他們快穩不住身體。讓被噴得滿身濕,鯨魚美麗巨大的身影卻永遠劃在他心裡。艾連轉過頭看他,頭髮滴著水,也大笑出來。
轉眼,那竟亦成為幾年前的往事。
讓下了飛機,熱風從機門口就能感覺到。他壓低鴨舌帽,試圖以此減緩毒辣太陽的攻勢,成效頗低。讓先打給艾連的研究單位,接電話的人是讓稍微認識的研究員佩特拉。她知道讓特地來瑪麗亞島找艾連,善意的表示研究隊剛好有空出一艘船,讓可以過來借用。聽到對方毫無緊張感的對話,讓更加想知道艾連在搞什麼東西。
「艾連嗎?我們確實許久沒跟他聯絡呢。不過,我想不需要太擔心,畢竟利威爾先生一點緊張的樣子也沒有,可能艾連事先跟他提過了。」
這麼說來,讓跟艾爾文提到要趕去瑪麗亞島時,對方也是微笑不語而已。讓接著打給阿爾敏,告訴他自己會出海找看看艾連跑去哪裡。阿爾敏忙不迭地答應,順便問讓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讓心想反正也很久沒跟老朋友見面,便跟阿爾敏約好幾小時後的晚餐地點。他搭乘計程車來到下榻的旅店,旅店正對著瑪麗亞島的藍色海水。陽光照射之下,海面閃爍著晶瑩光芒。讓趴在窗口,看底下自行車居多的交通來往,還有捲入窗口略帶鹹味的海風。他將行李放好,步行到海岸附近的研究站。艾連搬來瑪麗亞島後,三不五時便強調這地方有多漂亮,觀光客又如何吵鬧。讓不得不承認,瑪莉亞島確實很漂亮,尤其是周邊漫無邊際的天空與海洋。
利威爾班的研究站是間小屋。裡面,班內唯一的女性成員正在修剪紀錄影片,看到讓笑了笑,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門上的風鈴叮噹亂響,讓一眼就認出那是艾連先前用海邊撿來的破金屬做成的笨拙手工藝品,他當初還為了此風鈴之醜陋毫不留情地嘲笑過艾連,沒想到居然堂堂掛上正門口。讓轉向牆壁,除了多些熱帶風情,和他一年前在北海看到的利威爾研究站基本沒有太大差別。
「大老遠跑過來,真是辛苦你了。那些男生也真是、都不先跟我交代一下。」佩特拉轉向讓,和顏說道:「抱歉,我現在騰不太出手。天氣很熱,冰箱有飲料,自己先拿來喝。」
「不用麻煩,我只是過來打聲招呼而已。」讓有些尷尬的連忙回答,假裝自己正忙著注視艾連的醜八怪風鈴。佩特拉看到讓留意他們的風鈴,便隨口跟讓閒聊:「那個啊,好像意外的滿合這邊人的審美觀,每個進來拜訪的客人都稱讚過一遍,艾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
「…真不敢相信。」
「就是說啊。」佩特拉大方地笑出來:「對了,利威爾先生再過五分鐘應該就會回來,你可以問他。」佩特拉如此建議,讓呆了下,當下有回絕的衝動。他不否認自己跟利威爾向來有隔閡,讓永遠搞不清楚為什麼艾連可以滿懷熱情地在對方身邊打轉。雖然利威爾和讓的上司艾爾文是老友,讓仍然比較習慣內斂嚴謹的後者,而非性格直接到有點懾人的前者。
比起熱心教育的艾爾文,利威爾更經常帶著幾個他認可的學生到處往外跑,理由是教學大樓裡面太髒太臭,他一秒鐘也待不了。
不過,讓覺得潔癖只是藉口,實際理由大約是利威爾討厭跟一群煩死人的大學小鬼攪和而已。擔任過幾年助教的他深知其中痛苦。信箱第三次被閃爍粉紅氣氛的信件塞爆以後,同為助教的艾連誠懇地跟基礎生物學教授建議,要不取消課業諮詢、要不他跟讓乾脆一起辭職;讓難得對艾連的意見深表贊同。至於利威爾的課,則因學期不及格率太高,永遠都只有少數死忠追隨者勇於嘗試。
身為一個研究者,到底是如何培養出利威爾那樣的氣質?
讓默默思索,判斷此題無解。
關於利威爾的校園傳說還很多,據說利威爾曾一個人喝退整隊捕鯨船,單靠威壓便替研究所弄到整年的戶外研究經費,用半截衝浪板制服兇惡鯊魚等等。讓不信大部分的傳言,但他認為大剌剌跟國家自然科學發展中心敲詐這種事,利威爾絕對做得出來。
總之,讓實在不願跟利威爾閒談─「嗨,利威爾教授,好久不見。想請問您是否知道艾連那小子又跑去那片海水鬼混?」光想像要如何開口就窘迫得要命。讓把目光從風鈴移開,跟佩特拉要了大翅鯨最近的行動觀測紀錄,打算從鯨魚出現最頻繁的地區開始尋找艾連‧葉卡。
他向佩特拉告辭,走出研究站門口。
幾隻海鷗歪著頭嘎嘎叫,彷彿在責怪讓打擾他們進餐。
讓打算繞過海鷗走旁邊的路,海風吹得棕梠樹沙沙作響。突然,有人叫住他,讓認出聲音的主人。他硬著頭皮轉過身。「下午好,利威爾教授。」
讓剛剛才決定不到最後絕不靠近的利威爾,不知何時已站在研究站的門廊,指尖夾著菸,冷冷打量他。
「嗯。」利威爾應聲,有應跟沒應絲毫未顯差別。讓判斷他應當剛從海邊上來,單人獨木舟就靠在牆邊,還兀自滴著水。利威爾吸了口菸,開門見山就問:「你大老遠跑來做什麼?」
讓想著該來的總是會來,老老實實地回答:「艾連叫我過來,說有不得了的發現要給我看。」
「那小子會要你看的除了鯨魚還會有別的東西?」
「這麼說也沒錯。」讓無奈地說,心想全身就套了件低腰衝浪褲還十足上相的中年教授真不多見。
利威爾往前傾,倚著欄杆對讓說話:「…想找的話就去,反正沒跑遠。」
「是,謝謝教授。」讓吁了一口氣,正準備離開,利威爾意外的竟還有話。
「喂,小鬼,給你個忠告。」他好像心情不錯似的吐出煙霧,審視著讓,拉起嘴角:「如果不小心先找到金色眼珠的那誰…可別看傻了。」
讓不太明白的看著利威爾,實在不曉得該從何反問起,只好乖乖點頭,再次感嘆艾連、佩特拉以及艾爾文與利威爾溝通的超能力。讓憶起艾連某次開給他看的線上利威爾後援會,包括網頁上傳言利威爾足足有一百八十七公分的身高。『不,無論怎麼看都只有一百六。』自己也才一百七十公分出頭的艾連認真表示,咯咯笑得東倒西歪。同時,米卡莎抱怨利威爾占用艾連太多時間的話瞬間閃過讓的腦海─『那個矮子,談海洋保育以前,怎麼不先顧好他自己的體內環保,老用二手菸危害艾連跟這個世界。』
讓望向利威爾,想到對方好歹也是個領域權威,連忙把念頭甩掉,覺得實在不敬。
對方說完要說的事情,沒再理他,相當愜意的看著開始爬上天邊的晚霞。
讓不繼續自討沒趣,走上陽光低垂的棕梠道,慢跑的人跟自行車騎士從他身邊經過。翠綠海水規律拍打岸邊,宛如平穩的呼吸。比誰都熱愛海洋的艾連,從研究站走回住處的路上,大概每次都忍不住駐足觀看…也說不定。這樣想著,讓停下腳步,直到夕陽慢慢垂入海底。
瑪麗亞島除了賞鯨,便是古代城址的遺跡引人注意。
起初,人們都以為那是環礁。
後來,因為瑪麗亞島發生地震,城垣的剩餘部分翻出地層,學者才發現那是一圈徑達數十公里的牆址。值錢的精緻陶瓷跟古董很快被撈走,水下考古隊較常整理一些倖存的貨幣、器械、砲台痕跡,並試圖推測出城垣的範圍與高度,其結果使人們廣為讚嘆。據官方資料,以其基座的厚度,牆的原高可能超過三十米。
隔天清晨,讓向利威爾的研究站借了帆船,天剛亮便獨自出海。
船上當然有配備引擎,反正海風很夠,單借風力便能航得又遠又快,讓也就不打算耗用燃料。他調整帆的角度,吃飽風的帆船水鳥似地輕巧掠過海面,珊瑚礁在水底清晰可見,海面乾淨得像不存在分界,船彷彿懸浮在海與天空之間。
沒過多久,讓的船便來到外海。
昨晚的晚餐,他們談起阿爾敏的研究,阿爾敏有些羞怯的表示,多虧艾連經常帶著他探勘海域,近來在船上久待也不太會暈了。讓問阿爾敏,瑪麗亞島的水下考古隊都做些什麼。阿爾敏笑著回答跟讓想像的內容差不多,不就繼續探勘這一帶沉進海底的古城遺跡。
『這是第一次有這麼早、又這麼大型的城牆紀錄,甚至還有城門雕刻的殘留。我們判斷城牆的長度比我們所能預估的還長。』
『那可…真久啊,兩千年。』讓由衷表示,阿爾敏笑著回答:『不,雖然以人類的眼光來看很長,還是比不上動輒幾萬年的演化紀錄。這樣說起來,人類在地球真是很年輕呢。』
『確實如此。』
『艾連有一次跑過來支援考古隊的深潛探勘的時候,也說我們把名字取得真不錯,有座城門上的雕刻就像是一名女子的側臉。』阿爾敏開心的說:『因為是在瑪麗亞島附近發現的城,我們最近決定把這座牆址定名為〈瑪麗亞之牆〉。』
接著,他們安靜下來。
『話說回來,他這一個禮拜多到底跑去哪裡…』阿爾敏盯著露天餐廳的夜空,略帶擔憂地說。讓聳肩:『誰知道,找到人就先揍他一頓。』
『雖然這麼說,讓,我打賭你已經過了揍得下去的階段。』
『結論別講太早─我是很想這麼回答啦。』讓抓抓頭髮,認命地說:『算了,你講的沒錯。』
阿爾敏忍俊不住,拿著帳單逕自付完帳。就處理各種瑣事方面,阿爾敏一如既往周到迅捷,動作稍微慢於他的讓甚至還來不及掏錢包。
『你也一點都沒變,阿爾敏。』讓如此抱怨。
『彼此彼此。別介意了,這頓我付。』阿爾敏走回桌邊,笑著說:『你找到人,就幫我敲幾下艾連的頭,跟他說常態性鬧失蹤很不禮貌好了。』
昨晚的星空很亮,今日天氣相當晴朗。
讓乘著帆船滑行。
當地特有的舷外撑架船特別適合亞熱帶的平緩水域。冬季季風流過,讓回想這一帶數千年前似乎一度陷入溫帶,數千年後卻熱得連雲朵都懶於游動。他在幾個大翅鯨密集出現的經緯度標點尋找艾連,遇到不少驚呼連連的賞鯨船,還有樂於表現的鯨魚,卻始終沒見到艾連的船影。
連研究站連絡不上他,艾連的船想必沒有配備無線電,可能就是簡單的短程用船隻。先前讓打艾連的電話他都不接,後來讓才知道艾連根本把自己的衛星電話丟在家裡,已經睡在考古隊駐紮處好幾天的阿爾敏也忙到沒留意。當阿爾敏轉開他借住的艾連公寓的房門,讓看到顯示無數通自己的未接來電、好好留守抽屜的電話,簡直無話可說。阿爾敏略帶愧疚的表示抱歉,讓搖搖頭。
『不,那是因為艾連本來就是個專給人操心的白癡…』他嘆氣,拿起艾連電量危險的電話:『姑且先充電,你今晚會住這公寓吧,我明天再來借。』
艾連的衛星電話現在正躺在讓的船頭。這艘小帆船同樣沒有無線電,讓覺得沒有必要,這季節很難出什麼船難,來往的觀光船和漁船也不少。可能也因為如此,艾連明明失聯快一個禮拜,所有人卻全後知後覺的毫無介意。當然,跟艾連‧葉卡一出海便廢寢忘返的優良紀錄也大有關聯。
讓埋在研究室很久了,有段時間沒有好好駕船,手感幸好還在。他上次跟艾連一起划獨木舟好像已經是快半年前的夏天。艾連他們跟隨長期追蹤大翅鯨和虎鯨家族來到靠近極地的自然保護區,艾爾文剛好也到附近開會,讓順道走了一趟。
他們在峽灣附近漫無目的划船。儘管正值夏季,天氣仍然陰涼。那時,艾連划到他旁邊,指向旁邊悠哉泅泳的海獺,說:「欸,讓,你看那隻像不像康尼?」
艾連說的是他們大學同系的朋友,後來追著森林女孩沙夏選讀禽鳥學的小光頭康尼。讓仔細評斷之後,表示他覺得那隻憨呆的樣子跟沙夏更為接近。艾連側過頭大笑,遠方的冰山嘩啦嘩啦崩落下來,船身離水面很近的獨木舟很容易移動,讓沒費太多力氣便閃過漂流的淡藍碎冰。
「知道嗎,讓,利威爾之前也這麼說過,表情還很不以為然。所以,你們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疏遠嘛─」
雖說如此,讓還是不懂昨天利威爾想提示自己什麼。
他放棄思考,放任船在海面緩緩移動。讓坐在船頭,幾乎忘記自己的目的是找到艾連‧葉卡那混蛋。他明白為何艾連出海就像野放,彷彿不願回到陸地;讓也有接近的想法,他不過比艾連更加謹慎、或曰膽小罷了。
人生來便沒有翅膀。
如果說要尋求最接近自由的瞬間,那大概便是乘風航行的時候。破浪前進的當下,彷彿連靈魂也能超越陸地的束縛,歸回某種原始的狀態;如此的快樂無可比擬。海洋沒有盡頭,怎麼樣都不會碰到終點。無論是地理還是生命的界線─每當人們以為海洋不過如此,海洋便會展開新的面貌,一次比一次繁複細緻。
海面平靜,底下往往暗潮洶湧,一道強浪足以捲走無數性命。讓知道海水深處正不斷發生激烈的競爭,補食與新生的無盡循環。為了某天注定的死亡而生,拼命只為更多繼起之生命而存續,簡直像是哲學家提到的古典悲劇。然而,相較於人類世界,為了爭一口氣而拼命的海洋生物遠遠簡單可愛的多。
他有時候會想,生命的意義和目的。
讓的腳下是不知延伸去哪裡的古老城垣,兩千年的歲月讓她沉入深邃的海之底。讓無法理解什麼人、為了什麼原因建造這座巨大的城池。他只知道,對自己或對艾連來說,生命大概就是不斷燃燒、不斷推進。
『終極複雜。』艾連目光炯炯的跟他提過:『讓,你的意思是這樣吧?生命不斷演化,不斷衰退又更新,反覆循環直到宇宙最終能達到的巔峰。』
不知不覺天色黑了,讓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海上晃蕩了整整一天。他苦笑著拿出本來要當午餐吃的夾心麵包,收起帆隨波逐流,獨自安靜地看他在瑪麗亞島後的第二個日落。日落時分,海面會變成金色,波濤頂端也灑上無數金粉,艾連總特別喜歡這景象。
『太陽下沉,不是被吞進去,而是跑到地球的另一端。每次想到,我都覺得非常奇妙,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奇妙的地方,怎麼樣都看不膩。』好像是某次他們一群朋友約到海邊衝浪,讓望著遠方難得脫下長裙的米卡莎,旁邊的艾連夾著浪板回頭跟他說:『特別是海洋。』
艾連曾經表示,最初使他開始對海產生憧憬的人,是阿爾敏。不過,阿爾敏倒是謙虛的回應,他說艾連那叫本能,不是誰可以激發或壓抑的東西。讓很早以前覺得艾連注定跟米卡莎走在一起,他過了好段日子才明白,他們為什麼能維持既親近又疏遠的關係。
儘管讓偏頗的視線依舊覺得,作為女性的米卡莎已經夠好、夠完美,他必須承認米卡莎永遠無法理解艾連對自由的渴望。
她比誰都眷戀艾連,遂變成為米卡莎留住艾連的致命傷。
讓在船上仰躺下來,晚霞蓋住整片天空,彷彿另一座海洋。他打電話給阿爾敏跟佩特拉,告訴對方自己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反正飲水還夠,讓縱容自己繼續躺平,海水催眠的晃動。夕照內開始出現星子,歸巢的海鳥滿天飛舞。隨便船要飄到哪去,他懷著如此念頭,思緒在海潮聲內慢慢順平,緩緩溶進溫暖的睡眠。
安靜、溫和。
就連夢都不願出現的深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