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Juni
六月,薰風徐徐的月份。
時序開始往夏日移動,正午已能將人熱得滿身汗。圈起的人類之城原野上,草蟲飛舞,樹林裡頭則結起小而酸澀的果子櫻桃。
「把這些果子蒐集起來,可以釀櫻桃酒,或者做成果醬吧?」
「嗯,搞不好喔。」阿爾敏伸手把掛在枝頭的櫻桃折下,拿到眼前仔細端詳:「不過,看起來很酸呢。就這樣吃下去,可是會酸得嗤牙裂嘴,作成果醬大概也有欠風味。」
「所以才能留到現在沒被別人吃掉啊,這些櫻桃。」
調查兵團裏頭,以貪吃著名的沙夏一邊嘟噥,一邊把櫻桃往自己懷裡攢。阿爾敏沒繼續多說,把手上櫻桃扔給沙夏,看她興高采烈的抓櫻桃。
驀地,來自原野的風颳進林子邊緣。
阿爾敏迎風瞇起雙眼。
「雖然是很酸的櫻桃,但真好啊,夏天。」
「對啊,夏天最好了。雖然這麼說……秋天會有收成,所以秋天也無法割捨……」
「哈哈,哪有一個季節是可以捨去的東西!」
「說得也是。」
「我總覺得,在這樣暖風清拂的早晨,很難想到什麼不好的事情。」阿爾敏深吸一口氣,抬頭眺望林子的彼方。
──在那邊,團長他們想必正試圖為調查兵團的自由之夢而努力。
然而,阿爾敏心知,當初僅僅只為平息受困牆內人們的怨氣而成立的調查兵團,絕對無法隨心所欲的伸展羽翼。
想必會有無數麻煩、無數牽扯。儘管是以大義為名分進行之事,在王城的權貴看來,也只是威脅其地位的野犬狂吠吧?
更何況做為關鍵的艾倫還在調查兵團這邊,一不小心,被當作叛反也說不定。
思及此,他搖搖頭,決定暫時把思緒甩掉。
至少今天不想要蒙上陰影。
畢竟是難得的和煦夏日,春天新生的事物開始綻發年輕光彩的時候。阿爾敏一邊想著,一邊繼續眺望深牆後方位於瑪麗亞之牆內的故鄉。
在阿爾敏沉思的時候,沙夏已經摘了滿懷的櫻桃,興高采烈的說要找個東西把櫻桃包好帶回本部。看沙夏這麼開心,阿爾敏也學沙夏又摘下一粒櫻桃,吹了幾下以後塞進嘴裡,忍不住吐出舌頭。
「噯,好酸!」
在原野之風吹送方向的另一頭,調查兵團兵長利威爾也正久違的攤開信紙、拿出封蠟和紙筆,準備回信給某個人。
在他身邊,目前接受調查兵團保護的艾倫‧耶格爾正在看書。
利威爾心想,這或許是劇變發生以前,艾倫最後一個寧靜的休日了。從昨晚得知作戰開始,調查兵團將對王都舉起反旗。懷抱如此念頭,利威爾並沒有使喚他練習或做事。
他讓艾倫和其他特殊作戰班的調查兵自己選擇今天要做什麼事。
有些孩子跑去樹林了,說想看新結好的櫻桃;還有幾個大概是到鎮上閒逛。至於艾倫,他說想待在利威爾身邊。
遂變成現在這情況。
暖風推開窗戶,盪入屋內。
調查兵團臨時本部的書房洋溢初夏的溫和氣息。從窗戶望出去,藍紫色的矢車菊到處盛放。艾倫跟幾個朋友拿了幾把放在窗台,跟其他人家的窗台互相呼應,整個小鎮看起來像是藍色的海洋。
約莫寫了一刻鐘。
期間,艾倫都沒有出聲,也絕不會做偷看利威爾信件內容的無聊事情。事實上,他待在身邊的感覺,讓利威爾覺得很安心。
──這孩子,一不小心,就會選擇傷害自己而不是別人。
這麼說來,利威爾曾聽艾倫的同期講過,他在同期裏頭的綽號是叫「趕著送死的傢伙」的樣子。不過,在利威爾的眼皮底下,可絕不會讓他這樣亂來。
因為,那孩子是──
「兵長。」
「唔。」
「您還好嗎?」
「怎麼突然這樣問。」
「因為突然看起來……突然像變得很……很……我說不上來。」
原本還蜷在椅子看書的艾倫坐正起來,彷彿很擔心的靠向利威爾。利威爾停筆,他將鋼筆擱到一旁,任艾倫略為冰涼的手貼上自己臉頰。
「要是您就這樣消失了,我會很困擾。」
艾倫開玩笑似的說,但他的眼底有著前所未見的堅決。
然而,此時艾倫所展現的堅決,已經不是原本那種義無反顧往前衝的決絕。那彷彿是、下定決心守護什麼東西,因此迸發出強烈生存意志的眼神。
彷彿一夕之間完成少年到男人之間的轉變一樣。
如果是現在的艾倫,要獨當一面亦非不可能之事。假使必須自己做出困難決定,應當也能好好完成。
利威爾閉上眼睛。
他撥開艾倫貼在自己臉頰的手,將其握住。無論是艾倫或利威爾的指尖,都因為長期訓練而長出老繭。
利威爾輕輕摩擦艾倫的指尖,復而鬆開。艾倫彎起嘴角,以往對自身力量產生的驚懼茫然不復見於他的雙眸;那樣過早的成長,不知該令人寬慰,或該令人感到心痛,觸碰那孩子的話,某些令人懷念又遙遠的情緒便會攀上胸口,既酸又澀,且令人憐愛。
這樣的艾倫是利威爾的珍寶。
要是平穩的日子能繼續就好了──此般念頭從未出現在利威爾腦海,但他不禁思考,若自己是能更坦然地守護艾倫的身分,或許就能擁有此般奢侈的想法。
只是,即便利威爾再如何珍惜艾倫,那孩子依舊是調查兵團的最後武器。若有必要,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艾倫推向戰場。
艾倫的身體稍微動了下,像是想靠到利威爾身上,又設法忍住。他壓住利威爾的椅子把手,退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抱歉,打擾您寫作了。」
利威爾沒有回話。
他重新執起筆,接續先前中斷的部分。
原野上的矢車菊張開纖巧的花瓣。
向著陽光,展出枝葉。
遠望之下,確實如同艾倫與利威爾從未有機會親見的蔚藍海洋。不知該如何互相傾吐愛語,但卻渴望守護對方、理解彼此心意的兩人,一起度過最後一段擁有彼此陪伴的時光。
那是──紀元852年發生的事。
調查兵團成為叛賊遭到王城討伐、巨人之謎解開的前夕。
時光畢竟不會因為人的希望而停滯。
此後,物換星移。
由瑪利亞、羅賽與席那三道巨牆構成的人類之城崩垮,巨人逐漸從大地絕跡。人類使用肉身與立體機動裝置與巨人對抗的史詩,已是久遠的過去,英雄僅剩殘留於書籍的姓名。
唯一不變之物,大概僅有年復一年轉換的四季順序。
直到紀元851年過後近千年,人類的足跡再次踏足曾為三道巨牆圈築的荒地。巨牆不存的現在,人們僅僅清理出驚人的巨大城垣,證實史冊所載人類與巨人的戰爭。在城垣之內,人們也發現刻載殉職士兵的調查兵團紀念碑。
即便紀念碑多有殘損,但躺倒於塵埃的紀念碑,仍使不少消逝於時光的幽靈再次為人記憶。
其中,人類之城故址最令人震驚的發現,是渡過千年時光而留存至今的一些信件。儘管收件者不詳,這批信件卻有個相當著名的寄件人。獵人──耶格爾,以往僅能從別人記載窺見其身影的「最後的巨人」艾倫‧耶格爾。曾經待在調查兵團的艾倫在人類與巨人的戰爭發揮強大助力,最後甚至成為人類一方的精神象徵,獲得英雄之名。
相對而言,艾倫出身的調查兵團卻由於冠上反旗,其相關文件都被毀去,幾乎失去其確切的活動經過;由於調查兵團紀念碑的出土,殉職的調查兵已能見其姓名,但最關鍵的調查兵團幹部姓名竟復之闕如。除卻官方紀錄的末代團長埃爾文‧史密斯以外,史學家或考古學家幾乎找不到相關的紀錄,好不容易才找出姓名、出身地等極為基礎的資料。
因此,遂也凸顯出「獵人書簡」的重要性。
「獵人書簡」是艾倫‧耶格爾想要寄給某個人的信件。
由於信件內蘊藏濃厚的感情,「獵人書簡」的收件者雖成謎,亦曾有人推測此乃艾倫的青梅竹馬米卡莎‧阿克曼。
不過,持反對意見者亦有。
無論如何,由於其能證實官方紀錄所缺失的歷史,珍貴的「獵人信簡」立刻為國家圖書館收藏,受到保護。
「獵人書簡」的第一封信,始自紀元852年的六月。
就在六月底某個開始飄雨的午後,有個寡言的男人踏進國家圖書館。
圖書館員將他迎到保存重要收藏品的樓層,他戴上防塵的布手套與口罩,走進特別展閱間。
就在鋪著薄布的桌面,躺著用保護膜仔細夾著的「獵人書簡」。
圖書館員將那人留在展閱間,自己先到外頭。聽到電子鎖上鎖的喀鏘聲後,利威爾才在桌前坐定。
他伸出聶子,將「獵人書簡」輕輕拉到面前。
『我已經收到您交給我的信件……』
信件的第一句話如此寫道。
那是還不太穩定的字跡,如果對照艾倫‧耶格爾當時應該只有十來歲的年紀,便可以理解。
身為專精巨人時期的史學者,利威爾是屬於不相信這些信件寫給米卡莎‧阿克曼的其中一人。理由很簡單,利威爾認為若是寫給米卡莎,艾倫‧耶格爾不可能使用敬語。
然而,「獵人書簡」裏頭明顯全程都使用敬語。
這些信件想要交託的對象一定比耶格爾年長的人,甚至是兵團內的上位者──就信件內容經常提到特殊作戰班或調查兵團的成員看來,利威爾傾向後者。不過,如此一來,就會衍生出其他問題。
十來歲的時候,身處特殊作戰班的艾倫‧耶格爾想要傾訴內心感情的上位者,究竟是誰。
假使能解開這個謎團,或許便能更接近艾倫‧耶格爾有如謎團的人生。
從他還是人文學院的研究生,利威爾便對巨人時期的英雄艾倫‧耶格爾相當感興趣。或許是高舉自由旗幟的調查兵團深深吸引了他也說不定,在已經有許多前輩投入研究的情況下,利威爾仍毫不猶豫地選擇巨人時期軍事史作為自己的研究主題。他對憲兵團檔案的獨特見解,以及重新肯定調查兵團成立對城內政治運作發生的作用,使利威爾甫畢業便獲得教職。
現在,他已是頗富聲望的新銳學者。
利威爾也逐漸把自己的研究方向從調查兵團初期轉到後期──也就是擁有艾倫‧耶格爾的調查兵團。
資料闕如,因此無法突破研究瓶頸的末代調查兵團。
為此,他向國家圖書館請求調閱「獵人書簡」,也獲得對方慷慨應允。
第一次親見這批傳說的信件,利威爾的內心自然無比激動,但他沉住氣,審慎的檢視書簡內容。
『明明不久前才剛分別,接到您的消息,卻像是久遠以前的事情。我一切都好,雖不知這封信是否能傳到您手上,但一想到您,總覺得該好好寫些什麼東西。不,或許強迫自己寫些東西,會讓我覺得平靜一些。』
『隔著一場雨,獨自奔走於王城的您,是否平安呢。每次想到自己受到眾人保護,卻無法好好回應大家的期待,就覺得自己好窩囊。』
『為了不要讓心情太沮喪,我來寫些日常瑣事好了。今天,本部外也下起雨,沙夏釀的櫻桃果醬全部發霉了,讓他很傷心。矢車菊全部被打散,看起來很可憐的樣子,要是您在本部,或許還會因為士兵們進進出出的泥巴腳印而皺眉?想到您皺起眉的樣子,不禁因為心底的暖意而微笑。請您千萬不要介意。』
『近來,我不再做自己被巨人之力吞噬的夢了。我想,那是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運用這股力量保護我所珍惜的人。說起來很貪心,但是,我想要保護的人也有您。您是我最尊敬的人,但是,請您務必原諒我的狂妄,我比誰都渴望成為守護您的羽翼。』
接下來,艾倫又零零瑣瑣的記下一些來往的士兵。
由於最為史學者好奇的軍團幹部全沒有出現在852年六月的信件,這個月份的信件雖是整組信件時間最早的信,卻最少被人提及。
字跡模糊,加上年代久遠而泛黃的羊皮紙,閱讀起來相當費力。
利威爾一邊思索,一邊拔下手套,用手指按摩疲勞的眼周。
──不,這就是先前研究者的盲點。
他心想。
六月份的信件,應當才是最關鍵的一份。
從艾倫稚拙的敘述看來,他先前並不習慣寫信給這個人。恐怕,此人先前都陪伴在他身邊,親近得讓艾倫願意敞開心房談論他的噩夢。
是讓艾倫憧憬的強大的人,因此也使艾倫渴望擁有那人的力量。
更是艾倫愛戀的對象。
那人因為某些不得不親自奔走的事而離開,又因事情的危險性而讓艾倫擔憂。
這樣的人,到底是──
利威爾回想他曾經調閱過的艾倫畫像。畫中,那個有著漂亮的綠眼睛的青年正用堅定但又憂傷的眼神望向利威爾。
──他知道他的信件從來沒有順利寄出去過嗎?
──或者,他其實知道,卻沒辦法阻止自己寫信。
──作為英雄的艾倫‧耶格爾,直到最後都無法停止思念的人,究竟是誰。
利威爾從求學時代就埋下的疑惑,並沒有隨時間消失,反而越發壯大。在史籍或傳說故事裏頭,幾乎具備完美的人格,願意為同伴犧牲、能捨能斷,且從未迷失大義方向的耶格爾,其深藏於內心的愛戀迷惑了他。渴望愛人陪在身邊,想要依靠在愛人懷中,但又希冀用自己的雙手守護對方。
即便跨越時代,那樣的情感似乎從未褪色。
一段從少年就萌芽的愛情,或許是從憧憬而逐漸昇華的感情。
即便英雄的少年時期至今成謎,不知為何,利威爾總覺得自己非知道不可。
驀地,利威爾停下按摩眼角的動作。
某個令人詫異的念頭剛閃過他的腦海。
「莫非,是個男人?」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又為自己天外飛來的想法而震驚。
先前,由於艾倫的信件對收件者的強烈愛慕,而使研究者均認為「獵人書簡」的收件者必定是位女性。
遂也直接排除掉除了韓吉以外,全是男性的調查兵團高級幹部。
此外,由於韓吉曾出現於其中幾封信件,也就直接否定掉她是艾倫戀人的可能。利威爾的呼吸急促起來。
不無可能。
如果收件者──艾倫‧耶格爾的戀人是男人,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
「先別著急,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利威爾深吸一口氣,先讓自己平靜下來,再重新戴上手套。
「獵人書簡」安靜躺在桌上,彷彿散發出先前沒有的光輝。六月底的細雨依然下個不停,在因雨而鮮有讀者的圖書館外,矢車菊承受不住雨水,啪、地折斷了。撐著雨傘路過的年輕人見狀,似乎於心不忍的將花扶起。放回花壇。
雨水打在他黑色的傘面,他站起身,綠色的眼睛倒映出濃灰的烏雲。
Iuniores.
FOR the y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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