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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開!

 

一隻強勁的綠色魚尾猛然甩上我的臉。被魚尾直接擊打的地方立刻開始發疼,特別是鼻樑。我摀住鼻子猛倒退,某種溫熱的液體緩緩流出。我伸手去抹,很遺憾,鼻血大概不是隨便抹幾下就能乾淨的東西。

剛剛攻擊我的兇手此刻正撐坐在離岸礁岩,狠狠瞪著我,長長的魚尾末端只能勉強搆到礁湖水面,乾得失去水潤。人魚企圖將纏繞自己的漁網解開,一邊滿眼警戒的偷覷我。明明前一刻還一副快要曬死,趴在石頭懨懨一息的模樣,誰料他還有力氣突然發難。

我摀住鼻子。

可憐的鼻樑痛得要命,雖然痛得要命,幸好沒有真的斷掉或歪掉。

 

「說了我是來幫你,臭魚!」我朝人魚怒吼,狼狽地按著鼻子。血腥味塞滿整個鼻腔,伴隨礁湖的潮味跟毒辣陽光,一下一下的刺激神經。我張開沒壓住鼻翼的那隻手,試圖向他講理:「你看,我沒拿武器。」

 

人魚故作無辜的看向我,接著別過頭。

事到如今再裝啞巴也沒有用了,那傢伙分明剛剛開口罵過我。他努力想自己一根一根拔掉鉤住身體的刺網,姿態頗高的用背面對我,堅決不肯再次開口。

或許是天氣太熱的關係,鼻血怎麼樣都停不下來。不知情的人看到這個景象,八成以為我是個看到人魚過度興奮的可悲處男。我暗自賭咒,心底想著就當自己好心沒好報。

 

「算了,我只是看你可憐才過來。就在這裡晾成魚乾吧。」我把本來要給人魚吃的一桶小魚甩到他附近的地面,人魚瞧都不瞧我一眼,小魚趴搭趴搭的張合鰓痛苦掙扎,水很快就滲入礁石流乾。我滿肚子火的轉身離開,決定找地方好好沖個涼。襯衫黏著汗,怪濕黏的很不舒服,汗還滴到眼睛裡頭,又鹹又刺。礁石頂端沒有任何遮蔭,就連穿著皮靴踩在上頭的我,都覺得腳板熱得難以忍受。

我決定放棄捏住鼻血,開始拿手帕擦汗,視線好不容易才回復清晰。

 

我跳過好幾塊礁石,準備回真正的陸地。

耳邊傳來不間斷的海潮聲。海水也距離礁石區有一點距離,礁石跟礁石疏密相接,底下有藍綠色的水道,深中亦有淺。漲潮的時候,據說這整面礁石帶都會被海水吞沒,成為淺海。然而,現在距離漲潮還很遠,我一點也不擔心路會消失。何況,行走於礁石並不會造成行走困難,對卡在陸地進退不得的人魚才是危害。

出於某種鬼使神差的理由,我再次瞥向那尾壞脾氣的人魚。

 

倒在他旁邊的小魚都不見了。

這麼快就吃完? ─我疑惑,旋即否定這種想法。人魚有氣無力地繼續扯動漁網,魚尾的顏色整個黯淡下來。他很努力,但只讓網子越纏越緊,關鍵的部分一直無法解開。

那傢伙,莫非把小魚全放回水底了。我有點驚訝,對隨便拋棄釣到的小魚,好發洩情緒的自己突然感到些許罪惡感。

 

人魚注意到我在看他。

他抬起頭,又垂了回去。我轉回正面,本想繼續筆直回到陸地。儘管如此,我終究還是嘆口氣,無視於兀自奔流的鼻血,摸摸鼻子折返人魚身邊撿起我原本亂扔的水桶。

人魚停下動作,海水綠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滿是提防。

 

我拿走水桶,跳下附近較接近水面的石頭,將水桶裝滿。

我提著水居高臨下的看著人魚,他顯然打算找到機會還要再次攻擊我。吃過虧的我沒給他這個機會,在他逮到空隙以前就把滿桶水往他身上潑。

本來大概以為我會拿水桶打他的人魚縮起身體,手臂防禦性的舉到胸前。但是,發現我只是把水淋到他身上後,人魚十分訝異地放下手臂,張大眼睛看我。

 

「天氣很熱,我再去提一桶。」我跟他說,知道對方分明聽得懂。

我重複剛剛的行為。這次,顯然熱壞了的人魚乖乖讓我把水倒他身上。依舊挺不樂意的模樣,但總算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忙。

 

「剛剛那樣隨便接近還把魚倒得滿地是我不對。」倒完第三桶水,人魚心情看起來稍微好點。我再次試著跟他搭話:「你看,網子已經纏成這樣了,不用工具絕對打不開。」

我很小心地靠近。要知道,人魚雖然被困住,那條長尾巴跟尖指甲還是不得不防。人魚盯著我,像想要說話,水淌過他膚色柔和的臉龐和胸膛。

 

這是一隻長得很好看的人魚。

不過,當然,我可不是因為對方長得好看才來救他。我旅經過這塊海濱,剛幫自己釣幾條魚當午餐準備回岸。遠遠的看到有人被困在礁石攤,幾乎快沒動靜。因為不能見死不救,特地爬下來要協助對方,然後發現「對方」竟是條人魚。

 

我單膝撐地,好使視線跟坐著的人魚平行。

「我的名字是讓,讓‧基爾斯坦。」說起來莫名其妙,為什麼我那時候要跟一隻人魚自我介紹呢─這種事很少發生吧。總之,無論如何我這麼說了。

人魚悶悶的扳著他自己已經拉掉的漁網勾刺,用後腦杓面對我。

 

果然還是不願意和人類說話。我自討個沒趣。現在倘使貿然拔劍,想必亦是徒增緊張…我思考對策,沒發現人魚其實也正打量著我。

 

「艾連。」

「什麼…」

 

「我說,我叫艾連。」人魚說,聲音不高,但也絕對算不上低沉。

我們看著對方,陷入沉默。良久,人魚好像感覺很丟臉的扁嘴,拉扯纏住他身軀的網線;「你能幫我解開這個?

「嗯。」我回答:「不過,為了解開網子,我必須用到匕首。」

 

名叫艾連的人魚重複我說的話:「匕首?

「一種小刀。」

「好吧。」大概深知自己繼續困下去也不是辦法,艾連不情不願地答應。

 

「先說好,你可不能突然再一尾巴甩過來。」

「唔。」艾連點頭。得到他的保證以後,我握著小刀靠近。我先從卡住魚尾的部分割起;特殊的魚網很難解開,有些鉤刺狠狠卡進鱗片,拔出的瞬間似乎很痛,魚尾反射性撲騰。不過,艾連倒真的遵守諾言,沒有再讓尾巴打到我。

清除魚尾部分的網子以後,我驚覺人魚虛弱的程度超過我原先的設想。本來人魚能治癒自己身上任何非致命的傷口。然而,明明已經拔出倒鉤,大部分的傷口都還留著。我開始動手拆除卡在人魚腰臀附近的網子。

 

「你怎麼會把自己弄到這副慘狀?」我問艾連。

他瞪著我,彷彿我問了什麼萬分愚蠢的問題。

「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吧?

「不是。」我回答:「為了完成自己的修業,旅行到這一帶。」

 

「這就對了,這裡的人可不會好心來救人魚。」艾連略為不屑的哼聲,拱起身體方便我解網的動作。光靠書本我著實無法想像人魚也可以有如此豐富的情緒跟表情。他在滾燙礁岩和討厭的人類之間選擇後者,懶懶的倚在我身上,我更加小心的一節節割裂漁網。

艾連的上半身幾乎與人類的少年無異,頭髮也是相當普通的棕黑短髮,並不像我小時候以為的人魚。人類的部分直到胯骨的位置,才長出細緻的鱗片。鱗片一路蔓延至長而優雅的尾鰭,也由透明變化出層次不一的晶瑩、翠綠色澤。隨著陽光,鱗片偶爾折射微妙的金光。胯骨以後的肌膚都慢慢沒入魚身,人和魚尾的交界恰巧截在人類的恥部以上;白皙而略為外鼓,連臀縫都隱約可見。

我不禁有點看傻眼。

 

「喂,唉唷,不可能。鄉巴佬,你該不會是第一次看到人魚?」發現我的視線,身上幾乎已經沒有勾刺的人魚翻過身,仰起臉嘲弄我。果然是隻脾氣惡劣的人魚,我默不作聲的割斷最後幾條魚網以示抗議。

 

「好了。」

突然恢復完全自由的人魚從調侃的狀態呆住,目的達成的我頗感得意。他側著身,甩甩尾巴。然後,轉向我,看起來反倒有點困惑。

「真的解開了…」他驚呼。

 

「不然呢。」我沒好氣地反問。

「我以為你會想辦法拐我掉幾滴眼淚、扯下幾片鱗片或肉什麼的,誰知道?

「這裡的人捉捕人魚?」我問。

「豈止捉捕人魚。」艾連說:「…不過是沉過幾艘船,還有幾個傻蛋自己看到我們跳進水裡淹死嘛,人類又不好吃。」

 

我思考艾連提供的消息。

「再告訴我多一些,比如說你為什麼明明知道危險還接近岸邊。」

「雖然你人不錯,不過我拒絕。」

 

他也沒有跟我多囉嗦的意思,艾連謹慎地挪動身體,直到礁石邊緣。

「你,確實是叫讓‧基爾斯坦吧,我聽航行的水手講過,內陸有個貴族也姓基爾斯坦,領主剛好還有個年紀跟你差不多大的兒子。」

「可能。」我不置可否的聳肩,人魚笑起來。他抵著礁石,轉過身朝我笑,笑容同時帶著狡黠跟純真─那無疑是隻相當、相當迷人的人魚。

 

「這麼說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騎士。」艾連說,伸出手揪住我的襯衫往前拉,輕輕在我的面頰落下親吻。

下一瞬,人魚躍入水中,落水時幾乎沒有濺出水花,也無聲。我回過神,連忙從礁石邊緣往下看,剛好看到艾連綠色的尾巴消失進礁湖底部的縫隙。

 

我那時候並沒有想過,之後還會再見到艾連。

不過,無論如何,全是後話了。

 

《娶了人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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