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phoria
這裡是歌舞伎町一條街。
坂田銀時回過神,百無聊賴地挖挖耳朵,四顧確認此處正是大江戶歌舞伎町的街心。他從恍惚乍然驚醒,想起自己出門的目的,他剛完成商店周年慶搬貨的零工,袖袋攢著一些新拿到的熱騰騰的錢,夠買些零嘴打發家裡十來歲的兩個小鬼,搞不好還能幫他自己湊個超值杯的草莓牛奶。
幾個把小袖縫上水鑽的女孩夾著超市紙袋嘰嘰喳喳走過,和鋼珠店小流氓掛了多餘擺飾的機車頗有點互相呼應的意思。歌舞伎町的白天尚稱得上平靜,就連警察也都學會近晚才來巡邏。商店簇擁著街道,街道裝載人群,人群分成兩道或許多道隨意流動。
銀時掃過熟識的街頭,大步走往對街。
一團只有坂田銀時能看見的青色火焰從他足踝竄過。銀時用全副注意力想著小姑娘神樂吵著要吃得新口味醃昆布,他假裝沒看見偶爾分成兩半的街景:一半是現在的歌舞伎町,另一半是燃放熊熊火焰的某處。那個某處可以是任何地方,或者是銀時走訪過的所有戰場的集合體。在人類和天人的戰場,天人的火器活生生將攘夷的武家青年烤熟,而銀時則用他遠遠不似人類的戰鬥力砍斷來不及發射火器的天人。像銀時這樣的戰鬥天才自是少數,他的刀再快再鋒利,也有鞭長莫及的時候。
從幾年前的攘夷戰場死過一遍以後,銀時有時就會看到幻象。大多數是火焰蔓燒的戰場,死成一堆而無法辨認的生物殘骸,折成兩半的長刀像落光花瓣的野枝,單薄的插在地上。然而,所謂攘夷畢竟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了。即便日本國的武士抗拒天人的戰爭其實才不過近十年的事,所有人都決定該把攘夷戰爭當作遠古一樣的事件看待。包括銀時自己。大約只有桂或高杉這樣的傢伙還想死死抓著過往的幽靈。
往好處想,天人跟天人技術進來日本國以前,人們的平均壽命還不到三十五歲呢,也沒有甜蜜的調味牛奶可以喝。銀時聳肩,暫時忘記他自己根本是當年被敵我雙方敬為鬼神的大將。當然,第一眼見到坂田銀時的人幾乎看不出來,這個邋遢且豪不在意窮酸氣息的男人會和轟動一時的攘夷戰爭有關。銀時用安善良民特有的輕快步伐靠近街道左側的商店,但銀時的步伐永遠走得比一般人俐落,右手從不輕易離開迅速拔刀的距離。
純粹出於習慣。
對現在銀時來說,悠哉的安身立命沒什麼不好。
比如說,幕府說不要佩刀了,銀時便遵守。拿刀拿了大半人生的銀時不習慣,就用點小錢網購了一把刻了洞爺湖的觀光地木刀,還順便買了武士不屑的小綿羊摩托車。
不過要真這強調自己樂天知命,估計坂田銀時又會被他名義上的員工新八叨念。誰叫現在經營「萬事屋」的銀時依舊經常自願或非自願的淌入不少渾水。奇特的不只如此,身為大江戶武裝警察的那些人明知銀時行徑,但卻有意無意的包庇著他,坂田銀時也樂得裝得像個普通人。
銀時走進雜貨店,一眼便看到特價的草莓牛奶。這下,銀時顯然夠錢好好犒賞自己跟萬事屋的兩個小員工了。他立刻抱滿打折產品,加入長長的結帳隊伍。躍騰的火光跳了幾下,從銀時的視線消失。
至於銀時,他正全心全意地對櫃檯哀叫:「別這樣啊,才差個五塊日圓,你就算我便宜點嘛!」
坂田銀時總共打算買一大包米、火鍋料、一瓶醬油、兩瓶草莓牛奶、幾包看電視啃的海苔仙貝、醃昆布和買一送一的肉片盒。他和結帳員僵持許久,久到排在銀時後面的大媽都氣得跺腳,銀時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決定捨棄掉一瓶草莓牛奶。
「大過年的…給阿銀的草莓牛奶算便宜點也不行,阿銀好傷心啊!」一邊念著結帳員鄉下的母親有知也會很難過之類的抱怨,銀時認份的掏錢走人。他剛領完薪水的袖袋也變得極為空虛。銀時提著超市的紙袋,滿腦子胡思亂想著「神樂這臭小鬼一定又吵著肉不夠」,銀時信步晃進開始亮燈的歌舞伎町街道。入夜以後更冷了,街道的布置讓人明顯知道歲末將至。銀時儘可能的縮進圈在脖子的紅圍巾裡,本來就容易凍傷的皮膚略微泛紅。
銀時悶頭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他的速度比平常閒蕩快上許多,既是因為冷,也是因為和人約好一起在一年的最後吃熱呼呼的火鍋。
「過了年,阿銀也就二十七、二十八,幾歲來著?」下意識的自言自語,銀時總是『阿銀』這樣、『阿銀』那樣的稱呼自己。以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來說,頗有些故作可愛的嫌疑,銀時身邊的朋友倒早已習慣他的行徑。銀時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何時開始如此自稱,大概起初半帶戲謔,後來則變成某種自我保護。比起隨時把『我』掛嘴邊,銀時更喜歡把他自己藏在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白夜叉。
對了,當年敵我雙方都這樣稱呼銀時。
髮色如雪,皮膚也比一般日本人白皙的坂田銀時,曾經像是行走焰地的夜叉;他雪白輝亮的刀尖經久的沾染血液,有天人也有日本人,坂田銀時的刀一揮,便將濺血。
砍下敵人首級,那是武士的榮耀。
這麼說來,阿銀的項上人頭也曾經很值錢喔──銀時走著走著,忍不住竊笑起來。不過,才不會給你們,再多錢也是阿銀的命。
銀時想,今天的自己確實比平日多愁善感了些,要是講給神樂或新八聽,那兩個不懂得敬老尊賢的小鬼大概會笑得滾到地上。
「阿銀!不可能啦,阿銀和多愁善感!」
銀時彷彿可以聽到那兩個小鬼的笑聲。
他自己也跟著笑出聲響。很快,銀時的萬事屋辦公室兼住家就要到了。離開歌舞伎町的鬧區,拐進半大不小的巷子,從遠處就能看見登勢酒店的廉價霓虹招牌。
『酒‧香菸』
那塊招牌閃著有點昏暗的光。
從登勢酒店旁的樓梯往上,就可以走到阿銀萬年拖欠房租的萬事屋。銀時下意識的加快腳步。然而,當他要登上樓梯時,幻覺又出現了。幻覺彷彿在忌妒銀時現在的幸福,以一種憤恨的姿態包住登勢的小酒店。幻覺的火焰燒遍整個木梯。從二樓的日光燈投影,可以看到神樂和她的大狗定春正在房內跑來跑去,新八似乎試著阻止她,還有年輕女子跟老人的身影,應當是登勢和她的店員,以及新八的姊姊阿妙。
銀時佇立原地,他突然感到有些困惑。
手上的紙袋應聲落地,銀時沒漏掉附近有人接近的聲音,但他暫時不願分神。
他的衝鋒隊曾有個得意屬下,每次殺死敵人都會默念南無瑪麗亞,祈禱敵人能夠往生極樂。對此,身為攘夷隊指揮官的高杉曾毫不客氣地爆笑──什麼南無瑪麗亞,哪有這種東西?
但銀時隨那人去了,而那個屬下也死於天人製作的火槍。
就像一個火團,屬下的肌膚慢慢溶解,發出烘烤人肉的聲音。當年的銀時沒有停下來察看,他只是把刀往前指,繼續往前突擊。
當年砍殺敵人的時候,我有念過任何神佛嗎?
銀時回想,其結果是『沒有』。
──白夜叉。
他的敵人、他的朋友都如此叫他。
「喂。」
銀時猛然轉頭。
在冬夜的歌舞伎町小街口,一個滿身煙硝的傢伙正打量銀時。他配在腰間的不是木刀,而是貨真價實的長刀,全身衣裝都很整齊,跟坂田銀時恰恰相反。那刀還有個名字,挺響亮,叫做村麻紗,雖然裡頭一度裝著詛咒人的倒楣怨念。銀時瞇起眼睛,回望眼前這傢伙。
他揚起聲調,懶洋洋的打招呼。
「喲,這不是多串嗎,實在好巧。」
「不是巧合。」向來一板一眼的那男人回答,萬分可惜了他的相貌。明明腹底城府不淺,遇到某些事情卻又近乎幼稚的耿直,這樣的傢伙啊──銀時在心底嘆氣。
「萬事屋,你本來想買這個吧?」這樣說著,那傢伙把一袋超市食品拋向銀時。銀時愣了下,反射性接住。紙袋裡面有他心心念念卻沒買成的草莓牛奶,一些蛋黃醬,還有幾盒雪花牛肉片。身為武裝警察副長的對方當然比銀時手頭寬裕很多,恐怕還是從超市看到銀時就急著追過來。
銀時扯扯嘴角:「謝了,總一郎小朋友沒有抱怨你翹班啊?」
對方搖頭。
「近藤放我假,明天才比較有可能會出現聚眾鬧事。」
怎麼想這傢伙都不是乖乖放假的類型。不過,銀時識相的對此保持緘默,他可不笨,一點也不。
隨後,他們雙雙陷入沉默。銀時眼中的木梯依舊在燃燒,他不打算踏上去,銀時不想把幻覺帶進他的堡壘。於是,土方十四郎也站在原地。氣溫可能低於零度,銀時想起今晨結野氣象主播的提醒。
低於零度的話,雨將化為雪。
銀時注視土方,對方用相當筆挺的站姿和他對峙。不多時,雪片如結野主播的宣告,從被大江戶燈華照亮的夜空降下。棉絮似的雪花掉到土方黑色制服的肩膀,銀時被他看得開始不自在。
能讓厚臉皮為傲的阿銀覺得不自在,就多串來說可真不簡單唷?
銀時想著,但沒說出口。
他肩膀一垮,露出沒什麼品味的笑容:「話說,你的好意阿銀收下了,新年快樂。」
銀時用眼角餘光瞥向樓梯,火還在。
同時,銀時剛剛說的話彷彿信號,土方往前踏出一步。
「銀時。」
銀時收起笑意。
「你要裝傻到什麼時候。」
坂田銀時瞪向牛脾氣的那傢伙。
「老子沒這方面的興趣。」
「我也沒要你對全部的男人都有興趣。」土方乾脆又往前一步。他雖疑惑銀時為何堅決不繼續移動,但他決定把握機會。
不願踏上階梯的銀時漸漸沒有退路了,他遂索性轉而取笑土方起來。
「持刀威脅善良百姓,原來這就是你的作風?」
「我沒有拔刀,這只是很普通的問話。」土方一反常態的沒被激怒,他平靜地回答。
「啐。」銀時狠狠別過臉。
雪花好像飄得更重一些,土方有些踟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握住銀時的手。銀時的手和他心儀的女性三葉截然不同,骨骼突出而充滿力量。土方深吸一口氣。說到三葉,她的纖細手腕大概也已化為白骨。
作為土方十四郎最初也唯一心愛的女性,他絕計不可能把銀時和三葉搞混。這樣想著,土方感到喉頭一陣乾澀。
「我說過了,你消失的那五年,我還記得。」
在令人忍不住發抖的寒風中,土方十四郎用他乾澀的嗓子說道:「我起初非常憤怒,然後開始擔心。怪病發生以後,幕府找到機會要挑掉真選組,把近藤抓進牢裡,我們不得不淪為反賊。我開始沒有空閒繼續找你,你家那兩個小鬼一開始還會滿懷期待的希望我來,期待我會找到你,後來也慢慢變得無精打采。」
銀時抿起嘴,他把視線從土方臉上移開。
「你也還記得吧,自己毀掉仔細呵護的對象的記憶,想要保護的東西卻在懷裡碎掉的不甘心。」
坂田銀時狠狠反擊:「那是你的妄想。土方,去看醫生,你尼古丁中毒了。」
「喔?」土方十四郎冷笑起來,他和銀時不相上下的腕力扣住他的手腕。銀時不想驚動樓上萬事屋眾人,決定忽略骨子底想把土方掀翻在地的衝動。如此遂趁了土方的意,他扣住坂田銀時,湊到他面前。一片黏在萬事屋老闆銀色髮梢的雪花被土方呼出的熱氣蒸融。
「是妄想也罷,我清楚記得我當時有看到你,就在近藤被捕那晚。你出現在屯所附近…」
土方的話讓銀時的目光開始動搖。
他沒想到在已經修正的時間軸,被奈米機器人寄生並控制的自己的行動竟能為土方所見。那是身為白夜叉的時光,銀時不自覺背負起來的業。銀時想起來,在經過修正的時間軸,那消失的五年他設法自我隔絕的那段時光,確實有幾次忍不住回到歌舞伎町。他沒有辦法面對新八和神樂,看到那兩個孩子因為坂田銀時失蹤而露出的無助表情,還有一夕之間被迫成長的痛苦,只會讓銀時更加難受。就像看到松陽老師死後的銀時自己。他同時還唾棄因為受人掛念而竊喜的自己的心情。
奈米機器人引發的不治之症白詛使江戶陷入混亂,然後,隱遁起來的他聽到真選組遭受幕府打擊,局長近藤因莫須有的罪名受捕的消息。銀時急忙趕去,正好看到真選組副長徹夜起草陳情書,請求釋放並無大過的近藤勳。
那天下著雨,銀時看到土方的村麻紗躺在他腳邊,土方握住筆的手不住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急切還是極度的寒意。
在銀時恍神的幾秒間,土方十四郎終於順利將他抱住。坂田銀時聽見土方在自己耳邊低語:『那天在下雨,但你全身都繞著火,亮到我不可能看不見。就像現在。』
銀時猛顫一下。
「混帳,別說了。」銀時低吼,他設法扳開土方。對方伸出右手,食指曲起抵住銀時的胸膛,土方十四郎彎起一個不算笑容的笑。
「無法釋懷吧,那種痛。」
土方看見坂田銀時那雙酒紅的眼睛慢慢睜大,一絲動搖閃過。他有點茫然的回望土方,銀時想起神樂最近的抱怨。
『阿銀,最近老是在發呆,好奇怪。』
「我…」銀時試圖喚回聲音。
「我也是,一次又一次失去最重要的人。」土方抓住銀時的肩膀,聲音不自覺大起來:「有時候都覺得我快瘋了。起草陳情書那天,我一邊想著真選組的未來,想著今後該怎麼走下去,一邊又不停想到你。」銀時感覺土方抓住他的手開始不穩,土方十四郎低下頭。
「怎麼可能忘記,就算只是幻想,或是已經不存在的未來,那種好不容易握在手心的東西又崩塌的聲音還是響個不停啊。」
銀時看著土方,他幾度舉起手,終究又緩緩放下。
然後,坂田銀時看見了。
那延燒了整個幻覺世界,屬於白夜叉的業火逐漸燒到土方身上。或者,是土方自己的火焰逐漸被銀時看見呢?曾經不過是鄉下道場的小流氓,卻一步一步用功勳和尊嚴爬到現在位置,拚上全身守護他所珍視之物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和劍術天才、幾經戰場而如鬼神的銀時相差如此之遠,又如此之近。銀時想起已經不存在的那個悲劇未來內,土方十四郎握著筆,用左手壓住右手顫抖的模樣。那樣的疼痛和無能為力,銀時比誰都明白。
他咬牙,在胸膛大聲咆嘯的不安和渴望催促下,舉起手碰觸土方。
「你啊…果然是不當飲食跟尼古丁引發的綜合失調症吧?」
「不勞你費心。」土方十四郎粗暴地回答,用足以把體質稍弱的人捏碎的力道抱緊銀時。銀時吁氣,謹慎地靠向對方肩膀,手慢慢環上土方的背。然後,銀時閉上眼睛。
「所以啊,土方,我現在也只是在說夢話而已。」
「阿銀我啊,那時候因為想到多串還在那邊苦撐著,還有其他那些怪脾氣的傢伙在,所以才一直沒放棄喔。到了最後,也被你們這些傢伙應從鬼門關拖回來了,我…很高興。」
一面說著,銀時一面心想土方這傢伙的外套混著尼古丁和歌舞伎町和雪片的味道真怪異。還有,草莓牛奶跟肉片會不會壞掉──之類的問題,又捨不得放手,彷彿如此抱著就可以換得些許安心。此外,土方那傢伙的身體又很暖和,怕冷的銀時決定不客氣的蹭上土方的頸子,土方十四郎持刀的手按上銀時的頭顱。在雪花逐漸堆積的雪白的世界,幻覺的火焰慢慢熄滅,也可能互相吞食,終至化為輕煙。
+
後話。
「唉唷,好肉麻喔,真看不下去阿魯。」目前由銀時監護的少女神樂趴在萬事屋的陽台,對樓下的景緻嘖嘖稱奇。
「小心被土方先生傳染無恥病喔,支那姑娘。」
「那你就別錄影。」神樂冷冷反駁身為土方下屬卻跑來萬事屋湊熱鬧的某人。冲田總悟則大方表示自己怎麼可能錯過在新的年度搶先羞辱土方先生的機會。